《空盼》：卡門·拉福雷特的找尋

　　“買票的最后一刻遇到了困難，我坐的不是預先告訴他們的那趟火車。抵達巴塞羅那時已是午夜時分，沒有人來接我。這是我頭一次獨自晚上旅行，可我並不膽怯。一個人無拘無束地深夜乘車，我倒覺得是一種愜意又刺激的經歷。”

　　小說《空盼》以一場充滿未知和期待的旅行開始，猶如一縷甘冽的清流，為內戰后的西班牙人民帶來了些許鬆暢，也出乎預料地為年輕的作者——時年23歲的卡門·拉福雷特，在1944年贏得了首屆西班牙納達爾小說獎的青睞。

　　人們驚嘆於這位初出茅廬的女作家在小說中表現出的細膩成熟的筆觸，既小心謹慎又鍥而不舍地探索著每一個人物復雜而隱秘的內心世界。在當時社會不斷宣揚女性的價值隻為家庭而存在的背景下，市面上大多是“玫瑰小說”，空洞不實。而《空盼》的主人翁安德烈婭偏不如此，她青春叛逆、敏感固執，非要用自己一次次的出走向社會發出質疑和挑戰。

　　小說中，18歲的安德烈婭獨自一人從鄉下來到巴塞羅那上大學，投靠住在阿裡巴烏大街的外祖母一家。其時，西班牙百業蕭條，飢餓和貧窮幾乎是每一個家庭必須面對的常態。除此之外，巨大的孤獨和精神上的壓抑使外祖母家的每一個人都時刻處在崩潰邊緣。還是由於貧窮，大學裡萌發的朦朧愛情也被現實無情擊碎。就像小說的標題“空盼”，又譯為“一無所有”，這一年裡似乎發生了許多事情但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最終，倔強不屈的安德烈婭帶著對現實的無奈與失望離開了巴塞羅那，前往馬德裡繼續尋找自己的歸屬與生命的意義。

　　拉福雷特的文字簡單、直接，卻真摯有力，觸動人心。西班牙“九八年一代”的代表作家阿索林稱它是一部“精湛、完美、嶄新的小說”﹔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胡安·拉蒙·希梅內斯在讀完《空盼》后這樣評價：“像所有熱烈的青春一樣，充滿了一個個令人心碎的片段，而作者將其如此慷慨地公開，令我覺得漫不經心的閱讀都是一種冒犯。”不少已卓有成就的女作家們表示，正是拉福雷特和她的《空盼》，鼓舞了她們去追求自己的夢想，走上文學創作之路。

　　《空盼》的成功為年輕的拉福雷特帶來了聲譽和關注。面對突如其來的榮譽和鋪天蓋地的報道，她多少顯得有些無所適從。面對鏡頭，她留下了由於緊張而略顯僵硬的微笑。熱愛她的讀者將《空盼》看作一部自傳體小說，不斷將小說中的人物和她身邊的親人聯系在一起，使得她與家人的關系愈發緊張，給她帶來極大的精神壓力。面對外界的猜測，一向對於自己私人生活保持緘默的拉福雷特，在1957年出版的《我最好的那幾頁》裡講述了從自己出生到小說《空盼》出版之間那些年的生活軌跡。

　　1921年9月6日，拉福雷特出生在巴塞羅那，母親是托雷多人，父親則是巴塞羅那一名出色的建筑師，也是一所工業專業學院的老師。1923年由於父親工作變動，不到兩歲的拉福雷特跟隨父母來到加那利群島生活。她記得自己的母親身材嬌小，聰慧堅韌，善良且富有責任感。她還記得母親從小就教育自己和兩個弟弟要勇敢誠實，做事不要半途而廢。然而，這樣的生活在拉福雷特15歲時戛然而止，母親因病去世，父親迎娶了新的妻子，孩子們在情感和物質上受到苛待，甚至被禁止與父親親近。於是，拉福雷特常常將自己沉浸在文字世界裡，以逃離現實的傷痛。1939年，18歲的拉福雷特就像小說裡的安德烈婭一樣，拎著一隻裝滿了書和簡單衣物的行李箱，隻身回到巴塞羅那，寄居在祖父母家中。3年后，她再次離開，前往馬德裡繼續求學。在此期間，她開始了《空盼》的寫作，身邊的人看她總是筆耕不輟，難免好奇她在寫什麼，拉福雷特總是微笑回答：“沒什麼。”這也是小說題目的由來之一。

　　盡管作家一再否認，但《空盼》在許多地方都與拉福雷特本人的生活軌跡重合，虛實難辨。作家之后的幾部作品亦同樣如此，或多或少帶有自己的生活印跡，不同的是，沒有一部能達到《空盼》的成就。《空盼》是戰后西班牙敘事文學中裡程碑式的作品，拉福雷特和她的作品對於那個時代的年輕人，尤其是年輕女性有著深遠影響。生於1961年的西班牙詩人、小說家本杰明·普拉多曾多次表達對拉福雷特的崇敬之情，認為她“用作品戰勝了現實，戰勝了恐懼，戰勝了那段日子裡文明和道德的貧瘠”。如今，《空盼》不僅保持著每年近萬本的銷量，成為西班牙中學生的必讀書目，也是西班牙語文學作品中被翻譯次數最多的小說之一。2007年，這部小說來到中國讀者的面前。

　　70多年前，那個迷失在大城市裡、為了尋求獨立和出路而與周圍環境不斷斗爭的安德烈婭，用她的堅韌和勇氣照亮了那個年代無數女性的前路和夢想。正如這部作品英文版譯者羅曼·森戴爾所說的：“卡門·拉福雷特，從她的第一部小說《空盼》開始，就毫無保留地向我們展示了她情感的秘密花園。她以高度的敏感和始終不變的好奇心向我們展示了女性微妙復雜的內心世界。”

　　2010年，安娜·卡瓦萊與伊斯拉埃爾·羅隆為作家撰寫題為《卡門·拉福雷特：一個不斷逃離的女人》的名人傳記﹔2019年，西班牙電視台拍攝了紀錄片《卡門·拉福雷特——怪女孩》，僅從標題就可以看出拉福雷特的與眾不同：她似乎一直在逃離和尋找。成名前，她逃離充滿痛苦回憶的原生家庭，逃離巴塞羅那充滿矛盾的祖父母家﹔成名后，她又不斷逃離《空盼》帶給她的聲名之累……如果生命是一場旅程，那麼拉福雷特不就是一個在文學和現實的世界裡不斷出走、踏上新征程的“怪女孩”嗎？而在她身后，則是無數個像安德烈婭一樣倔強不屈的女性，她們，讓這場找尋永無休止，也讓生命的意義在尋找的過程中一次次延伸，猶如一棵樹，在時間中開枝散葉，茁壯成長。

　　《 人民日報 》（ 2020年12月06日 07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