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輪椅上“飛馳”的女孩能否圓教師夢？

　　她是英語高級翻譯，出版過三本翻譯作品，靠自學拿到了本科以及碩士學位﹔她的愛好很多：游泳、滑雪、打籃球，還在學習跳舞﹔她的經歷豐富多彩：自駕、旅行、留學，曾任職於英領館，組織過外事活動……鄒蜜，一個優秀、樂觀的重慶女孩，笑容是她臉上出現得最多的表情。她從未停止過學習，在她的人生遭受巨大變故時，學習是照進她生命中的一道陽光。

　　“曾經，我也相當抗拒向外界呈現自己坐在輪椅上這個事實，但現在，我已經能欣然地擁抱這個身份。”

　　鄒蜜現在最大的願望，是向更多人傳遞自信、陽光的能量，以自己的專業知識回饋社會。她本月參加了教師資格証考試，順利通過了筆試和面試。然而，因為無法行動的雙腿，卻“卡”在了最后體檢一關。

　　她最終是否能夠圓夢？鄒蜜忐忑地等待著教育部門最后的結果。

　　生命發生轉折 “輪椅女孩”拒絕向現實屈服

　　“太喜歡了！這給我最近陰霾的日子帶來一抹亮色！”4月下旬，鄒蜜發了一條朋友圈，閨蜜從國外給她寄來一件精美的禮物——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芭比娃娃。她愛不釋手。在現實生活中，鄒蜜就是那個輪椅上的芭比娃娃。輪椅日日相伴，對鄒蜜來說，輪椅已成為生活中一個親密的伙伴。

　　“鄒蜜，蜜糖的蜜。”她通常這樣介紹自己，臉上帶著甜甜的笑容。讓人很難想象得到，她曾經歷過的巨大傷痛和漫長的艱辛。

　　2000年，一場車禍奪去了鄒蜜健康的身體和母親的生命。那時，她正在北京一所重點大學讀大二。車禍造成了鄒蜜脊髓損傷，從此截癱，雙腿完全失去了行動能力，在床上躺了三個月。

　　出院后，她得到了人生中一件殘忍的“禮物”：輪椅。想著能夠重返學校，但得到的答復是：歡迎隨時回來上課——如果你能重新站起來。

　　看到爸爸照顧自己的起居非常辛苦，她想到，即使回到學校，給家人的壓力也很大。於是，在因傷休學兩年后，鄒蜜辦理了退學手續，告別了她心愛的大學校園。

　　但這個勤奮、堅強的女孩並沒有放棄學習。拿著同學們從北京為她寄來的課堂筆記，她給自己定了每天“上課”“下課”時間，趴在床上堅持自學完了課本上的內容。

　　幸運的是，剛好在那兩年，網絡教育悄然興起。她看到北京外國語大學網絡招生的消息，第二天就報了名。北外的網絡教育學院在各個省市有面授點，兩周一次的線下課，對於無法走進校園的鄒蜜來說，每次上課都如同一趟春游。

　　在學校裡有的孩子想方設法逃課時，她坐在輪椅上，哼著輕快的歌，滿懷喜悅地跟老師同學們見面，開心得像是過節，那是漫長枯燥的康復過程最快樂的時刻。

　　考上大學十年后 拿到本科証書

　　從失去至親和獨立行走能力的痛苦中振作起來花了多久，隻有她自己清楚。

　　生活發生重大的變故，唯有不停學習，是撫平她內心傷痛最好的方式。

　　2003年左右，她為照顧她的好心阿姨的小孩輔導英語，孩子成績大幅度提高。於是，越來越多的家長找到她，希望她能為孩子進行輔導。

　　鄒蜜的生活充實了起來，一邊是康復鍛煉，一邊是居家學習，一邊給孩子們輔導英語。鄒蜜想著，既然自己的專業是英語，那麼也希望用所學知識對社會有所回饋，不至於成為一個“廢人”。

　　那一年，她的本科証書還沒有拿到，處於退學狀態。鄒蜜尋思著，既然要去教孩子，就需要有証明自己能力的証書，便萌生了考取教師資格証的想法。不過當她咨詢教育部門時，發現對體檢是有限制的，她這種截癱的情況無法通過。

　　於是，鄒蜜選擇了去考國家翻譯資格証書，以此証明自己的英語水平。那時，翻譯資格証剛開始在我國推廣，對身體條件也沒有限制。2006年，她如願拿到了全國高級翻譯專業二級資格証書，包括筆譯和口譯，在當時代表國內最高英語水平。手裡有了含金量高的証書，她向學生們傳授知識時，心裡更加有底氣。

　　在三年的學習之后，2007年，鄒蜜完成了專科和專升本學習，拿到了本科証書。在當時的考試中，她的成績是全國第一名。這時，距離1998年鄒蜜大學入學，已經過去了十年。她的同學四年就能拿到的本科証書，她花費了兩倍多的時間。

　　但是，鄒蜜做到了。這個在輪椅上的女孩克服了無法獨立行走的困難，用比常人更多的付出証明了自己的能力和勇氣。

　　僅僅是網校的期末考試，還不足以檢驗自己的學習能力，鄒蜜又參加了英語考級，拿到了英語六級、專業八級証書。

　　雖然通過網絡教育學到了很多，教學經驗也豐富起來。然而，想到沒有坐在教室裡經過洗禮，鄒蜜心裡始終缺乏自信，也覺得是一種遺憾。於是，她萌生了再次回學校深造的願望。

　　曾拒絕過她的老師給她打出了高分

　　北外的高級翻譯專業在國內都享有盛譽，她希望在研究生專業選擇上，繼續這個強項。

　　那時候，鄒蜜的自理能力還遠遠不及現在，希望選擇離家近的學校。於是，她申請了四川外國語大學高級翻譯專業的研究生。

　　在面試時，這位坐著輪椅的考生也受到了質疑。一位老師向學院提出，翻譯需要跟著被翻譯者到處走動，一個坐著輪椅的人怎麼能勝任呢。那位老師建議她轉到翻譯理論專業，然而，那並不是鄒蜜的興趣所在。

　　於是，她鼓足勇氣，寫信給當時的研究生院長。對方回復說，不能因為其他原因來否認學生的學習能力，“隻要你的學術能力達到了，我們就錄取你！”

　　最終，優秀的考試成績，讓鄒蜜如願以償。

　　在畢業考試時，當初那位反對她入學的老師給她打了最高分。那位老師贊嘆道：沒有想到，你可以做得這麼好！繼續加油啊鄒蜜！

　　雖然拿到了碩士學位，但鄒蜜依然還未完全接受自己殘障人的身份，害怕看到異樣的眼神和冷漠的拒絕。在找工作投簡歷時，會有很多顧慮。事實上，有好幾次，人力資源部門打來電話通知她面試，得知她坐在輪椅上時，對方遲疑了片刻說“那我們再考慮一下吧”便挂斷了電話。

　　入職英領館 在輪椅上組織外事活動

　　2010年，英國駐重慶總領事館招實習生，她投了一份簡歷，沒想到被錄用了。

　　適逢英國駐重慶總領事館成立十周年，各種慶祝活動很多。她所在的新聞處是最忙的部門，所有活動都需要他們參與策劃並宣傳報道，跟媒體對接、邀請客人、活動策劃、執行、事后報道追蹤。第一場大活動就是十周年慶的重頭戲——慶典酒會。入職還不到一個月的鄒蜜第一次經歷大型活動，但她很快就融入了快節奏的工作。實習結束后，她申請到一個短期工作崗位，替代休產假的同事。

　　在重慶的活動她都是以擔任助理為主，不久后，英領館在成都舉辦一場較為重要的外事活動，領導安排她負責整場活動的籌劃，從邀請參會人員，到確定會議流程、現場布置，都是她親手完成，還要為總領事的致辭做翻譯。盡管有些緊張，但鄒蜜依然出色地完成了任務：“當時覺得自己研究生高級翻譯口筆譯專業總算是派上用場了。也好想告訴那位曾經認為我不會得到做口譯機會的老師，我做到了！”

　　當在輪椅上的鄒蜜完成了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的任務時，她卻非常平靜。輪椅從一個打著負面標簽的元素，變成了讓她為自己感到驕傲的一個理由。“從此，我也看到了自己的潛力，知道了不要因為輪椅給自己設定任何限制。”

　　在上海世博會上，英國館作為熱門館，活動眾多，她還被抽調到英國駐上海總領事館幫忙，同時也在英國館准備重慶日的活動。一個坐在輪椅上，忙著到處轉的美麗女孩，成為世博會上的一抹亮色。

　　短期任職結束后，她又申請到了總領館文化教育處雅思評卷官的職位。

　　“你可以的！”鄒蜜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說。在一次次“可以”之后，她也變得越來越自信和陽光。

　　留學拿到第二個碩士學位 在輪椅上“飛馳”

　　到國外留學，感受多元文化，一直是鄒蜜想去做的一件事。坐上了輪椅后，即使是在本地完成研究生學業也是傾盡全家之力。去國外讀書，豈不是難上加難！她此前曾在心裡放棄了這個夢想，加上國內的工作和生活已趨於穩定，去往一個陌生的地方，需要放下一切的勇氣。

　　但她一直記著英領館一位領導對她說的一句話：“你該走出去，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 於是，2016年，在申請到了美國雪城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后，她在爸爸的陪伴下，踏上了留學之路。

　　雖並非頂尖大學，但雪城大學的公共管理學院、新聞學院名列前茅，全納教育和殘障學研究更是全美的先鋒。在那裡，鄒蜜認識了擁有法學博士、教育學博士、紐約州律師執業証、飛機飛行執照的法學院教授，是一位聽障人士﹔出版了數本詩集的教育學院教授，是視障人士﹔畢業於哥大的生物倫理學教授，是一位輪椅使用者。而她的導師，則是《聯合國殘疾人公約》起草人之一。

　　讓鄒蜜特別印象深刻的，是參加開學典禮活動時，為了讓國際學生盡快適應新的生活，有一場學術活動是專門為他們准備，介紹學校裡的方方面面。隻見老師坐在一輛巨大的輪椅上駛入課堂。她感到有些驚訝：原來殘疾人也可以在大學裡當主講老師啊！開學那一周，教室裡最好的位置都是留給輪椅人士的。她還結識了一位腦癱同學，是法學院研究生。殘障影響了他行動和語言上的能力，但一點也不影響他坐著輪椅、靠寫字板與其他人暢快地交流。

　　“身體上的殘疾算不得什麼，別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鄒蜜從此更加大膽地去嘗試各種沒有做過的事情。

　　在學校，她堅持去健身房鍛煉上肢力量，去游泳中心學游泳，坐上特制的自行車游覽城市，在輪椅上打籃球時，也大膽地去接住每一個傳來的球。

　　有一次上課，幾個同學眼看快遲到了，為了趕上校車，紛紛將電動輪椅調到最高檔，在輪椅上“瘋狂”地跑起來。8公裡左右的時速如同“飆車”一般你追我趕，大家一起歡笑著“飛馳”。那一刻，鄒蜜的內心充滿自由和喜悅，她完完全全擁抱了自己的殘障身份。

　　“有的人會對殘障群體有一個刻板印象，認為很多事情都不能做。其實只是沒有機會，通過自身努力和社會的認同，沒有什麼能夠阻擋我們！”夜深人靜時，她在燈下寫著日記，欣喜記錄自己在輪椅上的蛻變。

　　希望幫助更多殘障孩子受益

　　在雪城大學，她花了18個月，完成了2年的學業，拿到了第二個碩士學位。

　　鄒蜜在美國學的專業是全納教育，也被稱為融合教育。她意識到，並不是把有特殊需求的學生放在一個融合的環境裡就可以，還需要提供情緒、管控等多方面的支持。深入了解這個專業后，反觀自己的求學、就業經歷，她認為，在這方面，我們的社會還有需要改進之處，於是又申請繼續攻讀博士，希望得到更多專業支持。

　　鄒蜜順利拿到了每年全校隻有三個名額的全額獎學金。由於家人簽証的各種問題，她必須獨立完成學業。然而，全額獎學金依然不足以支付在學習期間高額的私人護理費用，隻能抱憾暫時放棄讀博計劃。

　　“很多人建議，既然去了國外就留在那邊吧，無障礙條件也更成熟。我卻從來沒有這樣想過。”鄒蜜在看到非殘障孩子和殘障孩子融洽相處共同學習后，了解全納（融合）教育能讓更多孩子受益。“我希望把好的東西帶回來，落地實踐，讓殘障人士的潛力可以充分發揮。”

　　回國后，她參與了中標救助兒童會對四川雲南特殊教育資源老師的培訓項目，多次在重慶、四川、雲南、陝西進行融合教育師資和家長培訓，並擔任中殘聯全國無障礙督導員，推動公共交通、文化娛樂場所無障礙的改善。

　　2020年，鄒蜜與鄭璇教授合翻譯了國內首部聾人手語翻譯專著《沉默的世界不寂寞》出版。同時，她也繼續在做著英語培訓。

　　微笑著接受輪椅上的自己

　　曾經，在論壇、人人網流行時，在社交媒體上出現時，鄒蜜隻會上傳自己上半身的照片，將帶有輪椅的部分小心翼翼裁掉。現在的鄒蜜，已接受了自己在輪椅上的身份，自信地發出各種坐著輪椅的照片。在輪椅上搞怪，坐輪椅出游，在輪椅上會友……坐在輪椅上的她，必定都面帶燦爛的笑容。

　　不僅大方地將自己在輪椅上的形象秀出來，她還找來卡通挂件挂在輪椅上，將輪椅裝點得更加可愛。她擁有5台輪椅：在家使用的，速度較快的運動輪椅﹔洗澡時用的﹔輕便利於出行的……輪椅已成為了她一個親密的朋友。

　　去年，鄒蜜和小伙伴們成立了一個叫做“WOW（We’re On Wheels）吾輪翻滾”的機構，致力於無障礙的推廣，希望在街上能有更多殘障人士的身影，關注“消失”的盲道，被佔用的無障礙通道，公共環境中無障礙設施的缺失等話題。

　　她一直在走向外面的世界。“不要因為身體的殘缺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我們不該被困在家裡，走出去！去上學，去工作，去娛樂，普通人可以做到的事情，我們一樣可以做到。”

　　體檢遇阻 渴望實現教師夢

　　2016年，鄒蜜申請教育學碩士時，就希望回來后繼續當老師。“我給學生帶去了知識，學生們也給我帶來了樂趣。”她認為，融合教育其實就在我們身邊，希望以英語為載體推廣融合教育，當作自己從事的事業。

　　2018年，教育部出了新的規定，校外教育機構從業人員也需要教師資格証，從而達到規范的目的。同時她也了解到，教師資格証此前進行了改革，以前是師范生才能考，現在放寬到非師范生，鼓勵各種人士參與。

　　鄒蜜滿懷信心地去報名了。今年3月，她參加了重慶市教師資格考試，順利通過了筆試和面試，包括教學能力、綜合知識、學科知識等測試，面試現場還考察了板書和試講，她都完成了。

　　認証中還有體檢一項，也是她實現教師夢的最后一步。

　　然而，她就是在這最后一步受阻。2016年修訂的《重慶市申請教師資格人員體檢標准及辦法》中規定：嚴重畸形及運動系統疾病：兩上肢或兩下肢不能運動的，為體檢不合格。

　　鄒蜜前去所在地九龍坡區教委和市教委溝通。重慶市教委工作人員表示，對鄒蜜的情況非常理解，並表示，據了解，教育部已經關注到了殘障人士包括肢殘、視力障礙、聽障等人群的特殊需求，在與中國殘聯進行溝通，未來哪些條款將取消，哪些項目將放寬條件，放寬到什麼程度，正在進行積極的研究和討論。

　　重慶市殘聯工作人員呼吁社會各界給予殘障人群更多關心和關愛，為他們融入社會生活提供更多便利。

　　鄒蜜認為，目前實施的體檢條件已是多年前制定的，隨著網絡教學的普及，日常設施的提升，殘障人士能力的提高等多種因素，有的條款有待修訂。她期待著，自己和更多相似情況的人，能夠拿到教師資格証。“我（在輪椅上）的情況對於學生來說，從精神力量上也會是一種激勵。”

　　4月27日，她的全國翻譯專業資格一級考試成績出來了：合格！但最終是否能圓教師夢？這個輪椅上的女孩還在等待著。

　　她說，始終相信默默的努力，就一定會有結果。太累的時候，在輪椅上仰望天空，繼續前行……

　　上游新聞·重慶晨報記者 紀文伶 攝影 鄒飛